第59章番外·人人都踏魍魉路(下)
在现在的自己看来,十六岁那年已经距离现在很是遥远了。但是那时候她所感受到的激烈情感现在仍很是鲜明。完全无法靠自己的意念控制它的奔流,只能够看着它迅速涨起捲起巨浪把自己的理智吞没。刚开始理智还能够挣扎从激流中探出头,但是很快,就被彻底淹没于激流之下的无敌漩涡。
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她面对的是满眼的狼籍。餐布被拉扯在地,地上都是餐盘破碎的残渣。而那期间混杂的泛着油光的、如同稀释过的颜料一般的,就是原本摆放成精緻形状的菜餚。不远处,散着一团白色混杂物,中间还露出了些许鹅黄色。那就是那个刚才美得让人切不下手的蛋糕吧。现在却只是一团黏稠,甚是噁心。
一旁巨大的礼物盒子已经被她拆开,準确说应该是费力撕扯开的吧。原本静静躺在里面的特大号泰迪熊玩偶已经被她用剪刀戳、剪成稀巴烂,裂口里面露出了洁白的棉花。整只玩偶的布料都显得很新,刚刚被主人拆开,还没有得到主人的拥抱,就面目全非。
耳边还残留着布料撕裂的刺耳声音。耳朵很疼,却充满快感。
转向听到声音而急急赶来、面对刚才那种情景只能够傻站在一旁的佣人,她却觉得现在脑子出奇得清楚。
她和这个家里的佣人并不熟。特别在将自己带大的婶婶因为胃癌去世后,她从来没有亲近过别的人。对于那些人来说,应该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不谙世事的小鬼吧。只有那么一个小鬼在的家,对于她们而言,如同是一个没有人在的巨大宝库。“稍稍”拿走一些东西、剋扣一点东西,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而现在,面对着一直以为只是如同洋娃娃一般、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管的小姐,竟然展现出来这样的一面,她们能够露出的,也就只是那么一张张错愕的脸吧。
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那些残骸,走到那些人面前,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她一直对人展现的笑容。原本也只是一个假笑罢了,加上身后的背景,在那些佣人看起来甚是吓人。她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身穿一身浅黄带纱连衣裙的小姐。
“去把这里收拾乾净。”她静静道,语气却透着不容反抗,“让一切恢复如初,还有,不许告诉我的父母。”
佣人们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动。
她也不急,笑容越发甜腻:“我知道你们这些年做了什么。”她转向一个人:“爸爸二十七万元拍来的一个景德镇的瓷碗被你用十万元贱卖出去了。”
看着那个佣人的面色一下涨红,她轻笑一声,看向了旁边的人:“妈妈不喜欢的那根黄金坠子也被你拿去卖了。”
“小姐……您在胡说什么呀?”那个佣人乾笑一声,努力摆出平常的表情看着她。
她微微瞇起眼,彷彿眼角都在笑一般,看着那个佣人,用有些甜腻的声音道:“当然在说事实呀。我刚好拍到了你把那根坠子拿出去的情形呢。你说该怎么办呢?”看着佣人一瞬间僵住的脸,她继续道,“现在到我房间去找也是没有用的哦。你说那些证据都在哪里呢?”
她的脸上堆着甜腻的笑,眼睛扫过剩下的人,目光深处炯炯,透着重重的寒意。眼前的佣人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无法面对她的目光。她的声音沈了下来:“我刚刚说的话,都听清楚了吗?”
佣人们都点下了头。
她并未多说一句,向前走去。站在她身前的佣人赶紧退到一边,让她走过。她逕自向前,踏出了房子,穿过庭院,走出了门。
外面,七月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沈。空气中瀰漫着暑气,一种沈闷感压着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但是没来由的,她却觉得很是轻鬆。
她终于不用自欺欺人了。她终于可以面对现在的自己了。她其实早就已经察觉了,对于父母而言,自己可能真的只是一个好看、会说话、会长大的人偶娃娃而已。她的存在,根本没有重要过那些生意什么的。一个电话,就能够轻易地将他们带离她的身边。但是她一直拚命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告诉自己其实父母是在乎她的。毕竟他们还会一脸骄傲地带着她去走访其余的大人,在介绍她时总是满脸骄傲。
但是,那个骄傲的表情,不是因为有她才会展露的。
在面对企业新研发的产品,在别人称讚企业快速增长的业绩时,他们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明明骄傲自满得不得了,却要口头上说着“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时的表情。然后,她已经知道了,她其实也只是他们的某个产品罢了。
只是现在成功的产品罢了。
她害怕,害怕他们发现自己变得没有那么出色了,就会像割捨那些业绩连续负增长的附属公司那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所以她一直努力着,努力做着一个好女儿,做一个乖乖听父母话的如玩偶一般的孩子。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要听话,要体谅爸爸妈妈。还有──
他们是爱自己的。
然后,她一直都刻意无视了自己脑中随后会涌起的话。这句话,现在深深灼着她的心。
“他们爱自己,就和爱那些成功的产品一般。”
她一直都害怕面对着这些。所以她没有对父母撒过娇,不管心里有多么难过多么不服多么不甘心也从来没有对父母的决定说过一个“不”字。她想要过一般的生活,过和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有父母陪在身边的生活。她只有这样一个要求,但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直到十六週岁生日的这一天。
现在,对于她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就这样吧。
说出来了后,被狠狠拒绝后,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原本执着于这些东西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她为什么要这样束缚自己去当那个玩偶?她也有思想也有慾望,她也想出去玩出去疯。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个只有自己和满屋子布娃娃的房间?
仔细想想,搬到这里来后,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走到外面来。以前知道她要出去,院子里面都会停好车等着她。相比呆在那个压抑的车内,一直感受着人工调节好的适宜温度以及湿度,还是这样一步接一步地走着、感受着外界的自然空气的感觉要好得多。
背部渗出了汗水,身上有了黏黏的不舒服的感觉,她还是享受着这个样子的自己。不需要逼迫着自己怎么样,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要向哪里走就向哪里走。
天完全黑了下来。即便已经到了完全不认识、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她也没有感到害怕。当听到人声时,她的好奇心被激起,向那里走去。
那里的路灯的罩子已经碎裂,看起来像是被人为破坏的。而在下面,聚集着一群人。从稍远的地方看去,却是看不清。
她轻轻地向那里走近。